修复工作正式开始后的第五天，苏晚己经能勉强辨认出日记残页上的几个短句。
她将那些模糊的字迹抄在一张宣纸上，凑在窗边的自然光下反复比对，试图从笔锋的走向里捕捉更多信息。
“……七月初七，雨，待君归…………言郎书里说，秋来可同游西子湖……言郎”……这个称呼让苏晚的指尖顿了顿。
清代女子对心上人的称呼，往往带着这样的亲昵与羞怯。
她拿起放大镜，凑近那“言”字的起笔处，笔锋凌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，像是书写时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意。
正看得入神，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，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。
苏晚抬头，看到顾言深站在门口，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，伞面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。
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，没系领带，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，少了几分在拍卖会上的疏离感，却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场。
“顾先生？”
苏晚有些意外，她以为委托的事情都会由周助理来对接。
顾言深走进来，目光扫过工作台，最后落在那本摊开的日记上：“不打扰你吧？”
他的声音比上次温和了些，像是刻意放轻了语气。
“还好，正在研究残页。”
苏晚站起身，下意识地将抄着字迹的宣纸往旁边挪了挪。
不知为何，在他面前，她总觉得那些带着私密情意的字迹有些不好意思被看见。
顾言深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那张宣纸上，视线在“言郎”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，才转向苏晚：“修复有进展吗？”
“还在分析墨迹和纸张成分，”苏晚如实回答，“这本日记的纸张用的是当年特制的桑皮纸，纤维结构很特殊，想要找到匹配的材料不容易。
而且最后几页被撕得很碎，残留的字迹太少，还原内容可能需要更长时间。”
他点点头，走到工作台旁，没有再追问修复的细节，反而看向墙上挂着的几幅装裱好的古籍拓片：“这些都是你修复的？”
“嗯，有些是爷爷留下的，有些是客户委托装裱的。”
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那些拓片大多是唐代的墓志，字迹古朴苍劲。
“你好像很喜欢清代的文献？”
顾言深忽然问，目光从拓片上移开，重新落在她脸上。
苏晚愣了一下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：“算是吧，清代的手写文献更贴近生活，能看到很多普通人的故事，比官方史书更鲜活。”
比如这本日记的主人，一个不知名的清代女子，在字里行间记录着等待、思念、对未来的期盼，这些细腻的情感，穿越百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温度。
顾言深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，像是想笑，却又很快压了下去：“确实。
有时候，普通人的故事里，藏着更动人的东西。”
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侧脸，落在她挽着长发的发绳上——那是一根简单的木簪，雕着细碎的缠枝纹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
苏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，低头整理着桌上的工具：“顾先生如果没别的事……我带了些东西，或许对你有帮助。”
顾言深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，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，放在桌上，“这是我找到的一些清代桑皮纸的样本，还有几本同时期的手写书信，墨迹应该和这本日记相近。”
苏晚惊讶地打开档案袋，里面果然整齐地放着几张泛黄的桑皮纸，质地与日记的纸张极为相似，还有三封折叠整齐的书信，信封上的邮票己经褪色，显然是精心收集来的。
“这些……”她抬起头，有些动容，“你怎么会有这些？”
找这些老物件，需要花费不少心思和时间。
“托人找的。”
顾言深说得轻描淡写，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，“你看看能不能用，不够的话再告诉我。”
苏晚拿起一张桑皮纸，指尖拂过纸面细腻的纹理，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集团总裁，却会为了一本日记的修复，特意找这些冷门的材料……是因为这本日记对他真的很重要，还是……她不敢深想，只是认真地说了声：“谢谢，这些很有用，能省我很多时间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顾言深看着她认真的样子，目光柔和了几分，“我能看看这本日记吗？”
苏晚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了点头，将戴着白手套的手让开。
他伸出手，动作竟意外地轻柔，像是怕碰坏了脆弱的纸页。
他一页页地翻看着，指尖偶尔在某个字上停顿，眼神里带着一种苏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，有怀念，有怅然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。
翻到中间一页时，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。
那一页上画着一朵简单的向阳花，用朱砂点染，花瓣边缘有些晕开，显然是随手画上去的，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：“赠君向阳，岁岁无忧。”
苏晚注意到，看到那朵花时，顾言深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，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，指节微微泛白。
“怎么了？”
苏晚忍不住问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像是平复了很久，才缓缓抬起头，目光深邃地看着她：“没什么。
只是觉得，这朵花画得很像……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朵。”
小时候？
苏晚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，也是这样一个雨天，她在学校后面的梧桐树下，给过一个沉默的小男孩一朵用彩纸折的向阳花。
那个男孩低着头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，看起来很孤单。
她把花塞到他手里，说：“别难过啦，向阳花会带来好运气的。”
那是她记忆里很模糊的一段，像被水晕开的墨痕，记不清男孩的样子，只记得他接过花时，指尖有些凉。
难道……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就被苏晚强行压了下去。
怎么可能？
顾言深这样的人，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？
一定是她想多了。
顾言深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，却没有多说什么，只是将日记轻轻合上，放回原位：“不打扰你工作了，我先回去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
苏晚站起身，心里乱得像一团麻。
走到门口时，顾言深忽然停下脚步，转过身看着她，语气带着一种试探：“苏小姐，你……小时候有没有给过人向阳花？”
苏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，脸上的血色好像都褪去了几分。
她看着顾言深的眼睛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，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紧张的期待。
她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是承认，还是否认？
那段记忆太模糊，模糊到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。
而且，她潜意识里，似乎在害怕什么。
见她沉默，顾言深眼里的期待慢慢淡了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。
他扯了扯嘴角，像是自嘲般笑了笑：“大概是我记错了。”
说完，他没有再等她的回答，转身走进了巷口的雨幕里。
黑色的伞面很快融入灰蒙蒙的背景中，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单的背影。
苏晚站在门口，首到那背影彻底消失，才缓缓闭上眼。
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，像是要挣脱束缚。
怎么会……他怎么会知道向阳花的事？
那个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小男孩，真的是顾言深吗？
如果是，那他当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？
又为什么会突然消失？
这么多年，他还记得这件事，记得那朵微不足道的向阳花……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，搅得她心烦意乱。
她回到工作台前，看着那本日记，忽然觉得它变得沉甸甸的。
也许，这本日记里藏着的，不只是百年前那个女子的故事。
她拿起顾言深带来的那几张桑皮纸，又看了看宣纸上抄着的“言郎”二字，指尖轻轻颤抖。
顾言深的“言”，日记里的“言郎”，还有那朵向阳花…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碎片，似乎正在慢慢拼凑出一个她不敢想象的轮廓。
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，淅淅沥沥，敲打着窗棂，也敲在苏晚乱成一团的心上。
她不知道，这场雨还要下多久，而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往事，又会将她带向何方。
但她隐隐感觉到，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夏天，那个沉默的小男孩，还有眼前这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，正在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，重新闯入她的生命里。
她拿起放大镜，再次凑近那“言”字的起笔处，这一次，她忽然觉得，那笔锋的凌厉与柔和，竟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身影，隐隐重合在了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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