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楼钟表匠梧桐街的雨总比别处下得黏糊，深秋的寒气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，林小满把怀里的旧座钟搂得更紧了些。
钟壳是暗红色的胡桃木，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，钟摆早在外婆走后就停了，唯有表盘上12点位置那道指甲盖深的刻痕，像道没愈合的伤口，在昏暗中泛着冷光。
她顺着巷子往里走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乌，两侧的旧楼大多熄了灯，只有尽头那间挂着“老周钟表铺”木牌的铺子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，光晕透过积灰的玻璃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个模糊的光斑。
这是整条街唯一敢在午夜亮灯的铺子，街坊们说，老钟表匠能修“走不动的时光”，林小满原本不信，首到整理外婆遗物时，在樟木箱底翻出张泛黄的纸条，上面只有一行字：“钟坏了，找老周。”
推开门的瞬间，门楣上的铜铃“叮铃”响了声，细碎的回音在铺子里荡开。
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，是陈年机油的金属味混着淡淡的檀香，像有人把旧时光和香火味熬在了一起。
柜台后坐着个老人，穿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对襟衫，背对着门，正低头擦一块银壳怀表。
他的手指枯瘦得像老树枝，指节上布满深褐色的茧子，擦表的动作慢得像在数时间的纹路。
“修钟？”
老人没回头，声音哑得像生了锈的铁片，每一个字都裹着潮气。
林小满把座钟轻轻放在柜台上，玻璃罩上的灰尘被雨打湿，晕开一小片灰痕。
“嗯，外婆留下的，想让它走起来。”
她说着，指尖不小心碰到钟壳，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外婆走的那天，也是这样冷的雨天，老人的手也是这样，一点一点凉下去的。
老人这才慢慢转过身。
林小满的呼吸忽然顿了顿，下意识攥紧了衣角——他的左眼蒙着块黑色的粗布，布边缝着褪色的蓝线，右眼则浑浊得像泡在水里的玻璃珠，可那道目光落在座钟上时，却突然亮了亮，首勾勾的，像是在看什么活物，而不是一件死物。
“这钟，有些年头了。”
老人伸出手，指腹轻轻敲了敲表盘上的刻痕。
那声音很奇怪，既不是木头的闷响，也不是玻璃的脆响，反倒像敲在晒干的骨头上，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毛。
林小满刚想开口问，老人又说话了：“今晚别走，等它走完十二圈，你外婆的事，它会告诉你。”
“它？”
林小满指着座钟，声音有些发颤，“这钟能说话？”
老人没回答，只是把怀表揣进怀里，起身掀开柜台后的蓝布门帘。
门帘后是个黑漆漆的小间，隐约能看见堆着的旧钟表，有的缺了指针，有的没了外壳，像一群沉默的老骨头。
“里面有张板凳，你坐着等。”
老人的声音从门帘后飘出来，“别乱碰里面的东西，尤其是靠墙的那排挂钟。”
林小满依言走进小间，找了张缺了条腿、用砖块垫着的木凳坐下。
外面的雨还在下，敲打着玻璃，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墙上的挂钟突然“当”地响了一声，林小满抬头看，指针刚好指向夜里十点。
紧接着，铺子里的挂钟挨个响了起来，有的清脆，有的沉闷，有的慢半拍，此起彼伏的“滴答”声像无数只小虫子，顺着墙根往耳朵里爬，爬得人头皮发麻。
她想起老人的话，盯着怀里的旧座钟——不知何时，那停了半年的钟摆竟自己动了起来，左右晃动，发出“咔嗒、咔嗒”的声响，每一下都像踩在心脏上，重得让她喘不过气。
十一点半，窗外的雨突然停了。
月光像被洗过一样，透过积灰的玻璃，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，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。
林小满揉了揉发酸的眼睛，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，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
那脚步声很轻，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，一下，又一下，慢慢靠近。
她猛地回头，小间里空荡荡的，只有堆着的旧钟表，和那块垂着的蓝布门帘在轻轻晃动，像是被风吹的，可门窗明明都关着。
林小满的心跳开始加快，她重新坐回板凳，眼睛死死盯着旧座钟——这一次，她看见表盘变了。
原本黑色的时针和分针，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，像凝固的血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而12点位置的刻痕里，竟渗出了细小的水珠，水珠顺着表盘往下流，滴在胡桃木钟壳上，又“嗒”的一声落在地上，像有人在偷偷掉眼泪。
“快到了。”
老人的声音突然从门帘后传来，林小满吓得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。
她抬头看，老人正端着个铜盆走出来，铜盆边缘生了绿锈，里面装着半盆清水，水上飘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，是巷口老梧桐树上落的，叶边卷着，像皱巴巴的手。
“等钟敲十二下，你盯着水里的影子，别眨眼。”
老人把铜盆放在座钟旁边，浑浊的右眼盯着林小满，眼神严肃得让人不敢拒绝，“记住，不管看见什么，都别喊出声。
喊了，就再也看不见了。”
林小满点点头，手指紧紧攥着衣角，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
座钟的钟摆晃得越来越快，“咔嗒”声密集得像要炸开，铺子里的挂钟也跟着乱了节奏，有的快，有的慢，有的干脆倒着走，整个空间里的时间，像是被揉成了一团乱麻。
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，目光死死盯着铜盆里的水面。
月光落在水里，晃出细碎的银光，映出她苍白的脸，和头顶那盏昏黄的灯。
突然，座钟“当”的一声，敲了第一下。
水面里的影子，碎了。
不是被风吹的，是自己碎的，像镜子裂了缝。
紧接着，影子重新聚起来，却不是林小满的脸了。
那是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，梳着齐耳的短发，额头上有块淡淡的淤青，嘴角微微上扬，正对着林小满笑。
林小满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，手脚冰凉——那是外婆年轻时的样子！
她见过外婆的老照片，就是这样的短发，这样的笑容，只是照片里的外婆脸上没有淤青。
可外婆明明在去年冬天就走了，走的时候头发全白了，脸上满是皱纹，怎么会以年轻时的模样，出现在水里？
第二声钟响传来，“当”的一声，震得水面又晃了晃。
水里的外婆动了，她伸出手，似乎想抓住什么，手指在水面上划过，留下一圈圈涟漪。
林小满看见外婆的手腕上，戴着块银壳怀表，表链是细细的银链，己经锈得发黑，和老人擦的那块，一模一样。
第三声、第西声……钟响越来越沉，像敲在人的心上。
水面里的场景也在变，外婆站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，屋子里摆着张旧木桌，桌上放着个樟木箱——那是外婆卧室里的箱子，林小满就是在里面找到纸条的。
外婆对面站着个模糊的人影，那人影很高，穿着黑色的衣服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，闪着寒光，像是刀，又像是锤子。
林小满的呼吸越来越急，她看见外婆往后退，脚不小心绊倒了木桌腿，“咚”的一声倒在地上——这个场景，和邻居阿姨说的一模一样！
去年冬天，邻居阿姨去给外婆送饺子，就看见外婆倒在客厅的地板上，旁边翻着的，正是那个樟木箱。
第十一声钟响，“当”的一声，水面里的人影突然举起了手里的东西，是把锤子！
锤头闪着冷光，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刺眼。
林小满想喊，想让外婆快跑，可她想起老人的话，死死咬住嘴唇，血腥味在嘴里散开，咸得发苦。
她看见锤子落下，外婆猛地抬起手，用手腕上的怀表去挡——“哐当”一声，怀表飞了出去，表盖摔开，表盘上的指针停在了12点，和她怀里的旧座钟，分毫不差。
最后一声钟响，“当”的一声，震得玻璃都在颤。
水面里的场景突然碎了，像镜子被砸破一样，一片片散开，外婆的脸消失了，只剩下林小满自己的脸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，眼睛里满是泪水。
“都看见了？”
老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，林小满回头，看见老人手里拿着那块银壳怀表，表盖打开着，指针果然停在12点，表盘上还有道细小的裂痕，是被锤子砸的。
“你外婆当年，是为了护这块表，才摔下去的。”
老人的手指摩挲着怀表的裂痕，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，“这块表里，藏着她攒了一辈子的钱，是给你当嫁妆的。
她怕你以后受委屈，每个月发了退休金，就换点碎银子，塞在表壳里。”
林小满的眼泪终于忍不住，“啪嗒”一声掉在铜盆里。
水面又晃了晃，这次，她看见外婆对着她笑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，轻轻摆了摆手，像在说“小满，别难过”。
天快亮的时候，东方泛起了鱼肚白。
林小满抱着修好的旧座钟走出小间，钟摆还在“咔嗒、咔嗒”地走，走得很稳，像外婆年轻时的脚步。
老人送她到门口，从怀里掏出那块银壳怀表，递给她：“替你外婆收着吧，她放心不下你。
表壳里的银子，够你交半年房租了。”
林小满接过怀表，指尖碰到老人的手，那手冰凉得像块石头，没有一点温度。
她想说谢谢，可话到嘴边，又咽了回去——她突然想起，街坊们说，老周钟表匠在三十年前就走了，走的时候，也是抱着一块银壳怀表。
走出去几步，林小满回头，想再看一眼铺子。
可她愣住了——铺子里的灯灭了，门上挂着的“老周钟表铺”木牌，不知何时变成了褪色的“停业三十年”，墙角的蜘蛛网己经结到了门楣上，厚厚的一层，像是从来没人来过一样。
巷口的老梧桐树上，落下一片干枯的叶子，刚好落在林小满的肩上。
她低头看怀里的旧座钟，表盘上的刻痕还在，只是那暗红色的指针，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黑色，在晨光里，安静地走着。
“咔嗒、咔嗒”，钟声在清晨的巷子里格外清晰，像是外婆的声音，轻轻响在耳边：“小满，别害怕，外婆陪着你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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